雪露可怜兮兮地抿着小嘴坐着,眼睛红红,抽抽嗒嗒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气,路过的塔巴斯脚步顿了顿,习惯性地皱起眉看向她。
小姑娘一抬头就见到这么一张冷脸,说不上是感想,看着他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她赶紧背过自己这个便宜爹,不好意思地拿袖子去擦。
其实一点都不像,除了头发都是一个色系,完全没有什么共同点。
可是塔巴斯还是皱着眉看了雪露很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直看到她莫名其妙到傻愣在那,他才回过神来给她个手帕叫她擦干净花脸,接着就头都不回地回房间了。
他当时很绝,一点后路都没留,狠话一撂,毅然决然地转头就走,就好像这样做了,相连着的血脉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念就能像嘴上说的一样断个干干净净。
他觉得那年自己真的恨透了西蒙。
那时,支撑着他离开的就是愤怒。
应该是面对得太早了。失望、怨恨,火种一瞬燎原。梦想突然破灭,一切变成徒劳,就是因为西蒙那时候的那一剑;漫天的灰烬落下来,心里好像荒芜了,哪里都空荡荡的。
顺理成章地把这归为怨恨。
这只是人之常情。
所谓的命运太过虚无缥缈,而最能激励人前进的就是恨。
具体的、必须针锋相对的恨。
尽管愤怒的枪尖真正该对准什么,人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谁都必须前进。
后来那些难眠的夜里,塔巴斯总会没来由地想起来一些挺多年之前的事。
从不懂事的小时候,一直到更不懂事的少年时刻印下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内回转。
哥哥总比自己沉稳可靠得多,会耐心地解释一些自己不懂的东西,遇到危险时永远会第一时间把自己护在身后。
那些画面里西蒙还是少年的样子,没怎么长开,看着身形还有些单薄,但总是挺拔的,像沙漠中迎着太阳的三叶树。他站在塔巴斯面前,挑衅般向他扬扬下巴,起伏温润的眉梢眼角都跳动着灿烂的笑意,剑刃闪出耀眼的阳光,鲜活的、横冲直撞地,隔着红纱都撞进眼里,单是回想就觉得心都在发抖。
——我是恨他的。
在恶德花园的人不需要其他多余的感情,那只会软弱。跟那个懦夫一样软弱,屈从了所谓的命运安排。那样的话,什么事都做不成。遗忘,逃避,真是天真……
——……我应该是恨他的。
塔巴斯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边想着这些事,边告诉自己应该恨西蒙,很荒谬。但是如果不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就会很难过,比现在还要难过。
心情愈益混乱起来。
西蒙和自己在意境原野并排坐着,西蒙低着头,眉眼低垂的样子很好看,从被吹乱的额发到微翘的下颌,或是偶而抬起眼时能在其中得以一窥的那些感情,包容的温柔的,全都看不大真切;他对自己说着些什么,时不时笑一下,最开始多是快活的,温和爽朗的,会无所顾忌地、平静地注视自己,到后来目光渐渐变得闪烁,快活的笑容越来越少,也渐渐苦涩起来。
——总是苦笑什么。
塔巴斯是不想移开眼的,但自己却狠狠地扭过头,去看一瞬间犹如无数鸟羽的冰冷雪片。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涂抹天地……这里是冰蛇要塞。为什么是这里?
他听见身侧传来沉重的叹息,然后静了下来。
终于肯扭过头去,但是旁边没人了。
茫然的一瞬间过后他抬头,看见阴沉的广阔天空下,不远处西蒙前进着的背影——为什么走了?
不需要思考的时间,塔巴斯已经开始追赶,好像已经近了。他伸出手去抓那片的衣角,只抓住纯白的光影,很快就流走了。
无论怎样拼命前进,都只能原地踏步。
沉默的空气被吸进去,呼出的纯白融进天地里。
——越来越远了。
就算声嘶力竭地呼喊,几度停顿,距离也越来越远。无济于事。
狂风中的雪只有那么一丁点轻。
明明比它们重上千百倍,我们为什么也像狂风中的雪呢?
四周空气变得像沉重的墙,压在身上。他没有在意。最后一口气还没呼出去之前,他还要追。
还是追不上。前进不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一直追到死,死了之后,继续。灵魂能前进了吗?不知道。追上他,走在他身边,只想那样而已。做不到。思绪飞驰。
“等一下……求你了……”
这次只是想走在你身边而已。
也许不只是这次。
由始至终,我……
茫茫天地间,那个冰冷的、渺小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被风雪吞噬。
冷风从胸口的破洞呼啸而入。
惊醒的那刻,塔巴斯几乎是惊喜的。
他两把擦掉沁出的冷汗,挂起那副世界欠我两千万的不爽表情,跟着就想跑到隔壁西蒙的房间去找抽,去抱怨这个莫名其妙的荒唐噩梦,塔巴斯飞也似的翻身下床。
我跟你说,哥哥,我做了个怪梦。太奇怪了吧,梦里你居然说走就走,还不等我一下。梦也太可笑了……
想着一会要说的话,接触到门把时却有一瞬间的恍然。
……
这里是——
冰冷的触感迎头一盆冷水。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在家啊。
从醒来就混乱不清着的一切全部摇曳起来,所有庆幸偃旗息鼓,被搞错了的全部回归现实。
魔王终于想起来这些都不是荒诞的噩梦,自己已经走了。
身边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死了一样。平时细小的噪声被无限放大,连续不断有节序地,能听到嗡嗡回响。
空茫感、缺失感、乖离感。
——我应该是恨他的。
站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塔巴斯面无表情地想。
怨恨、仇恨、憎恨。无比真实、无比空虚。西蒙也好,命运也罢,整个世界都是可恨的模样。
但是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很多事。在难眠的夜晚,还有苍白的清晨。
自己、父亲、西蒙,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在无忧无虑地笑着的时候。
每当回忆和想象,足以致幻的、几乎类似于幸福的满溢的眩晕感就令人忍不住想沉浸其中。
只有那个时候……什么都不可恨。
怨恨和爱意抵死纠缠,到底也没分清楚。
懦弱,愚蠢,天真,优柔寡断……
西蒙让塔巴斯烦躁的地方数不胜数。
总是在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令人恶心的无力和悲哀却显而易见,一如小时候的不会掩饰。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伤害之后也会拼尽全力爬起来,然后伸出手。
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心底想相信自己。
……越是这样,越觉得他可恶和可恨。
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你选择的是国家,我选择的是家,力量早晚会判断我们谁是正确的。
为什么不干脆点各走各路……而是要拉着我也一起软弱呢,哥哥?
谁都不想孤独,谁都渴望温暖。
但是很多道路上,心软就会一败涂地。
认同、善意和温暖都不需要,因为这会让人心软。他也不需要同伴。成功的话那就成功了,失败的话那也只是一个人的事。
别再假惺惺的了。别再出现来妨碍我了。——别再让我动摇了。
总是要做到把所谓的好意踩在脚下、碾上去的程度,他才会愤怒又失落地离开。
难道不知道感觉过温暖之后,寒冷会更难忍受吗?可恶的西蒙,塔巴斯想。
隐秘的渴望、缺失感和悲哀爬上来,压在胸口,一切面目可憎的事物又都变得更悲哀了。
真是奇怪。
不就是为了那种温暖才走上这条路的吗。
让一切都鲜明、环绕身心的,家的温度。
大多人都不确定自己的命途。看不到厄运,不清楚将来,命运在自己的眼中是不被约束的,没有一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结局。
当被告知自己和最重要的人的未来是被约束的,已经有了切定的轨迹,要怎样面对?
而他会不择手段地达成目标。
已经被印证过准确性的,“兄必弑父,弟必弑兄”的黎明预言是悬于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然后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咬牙切齿地背叛命运。积极向上地,不断下沉。由始至终,贯彻自己的想法。尽管那会被旁观者判断为堕落、歪曲,行将毁灭……可是那又怎样?